親師生共讀【十一】請允許白色的風信子害羞【選錄自:家有中等生】

 

天晚欲雪,好友邀我去火鍋城,說滿腹心事要借火鍋一涮。為著不肯做母親,她與老公已成水火之勢,欲借我這個過來人做滅火器,請我安置好女兒後速速赴約。

 

當初她也極力勸過我,做母親投資太多、風險太大,如果生個神童還好,當媽的裡子面子全賺足了,萬一生個木頭木腦的呆瓜,連自己的快樂得賠進去,實在是虧大了。那時我以為她的話太過苛毒,現在,卻覺得她句句都是金玉良言。

 

幼稚園門前熙熙攘攘,我牽著女兒的手,老師面對我躊躇(猶豫不決的樣子)著,似乎有話要說。半晌,她微微嘆道:「這孩子含羞草似的,音樂課嘴閉成一枚堅果,舞蹈課總比別人慢半拍,就連遊戲時,也是獨自在角落張望……」

 

我似乎感冒了,全身發抖,頭痛欲裂。女兒將臉藏在我的大衣裡,不安地蹭來蹭去(來回磨擦),我愈發煩躁。一出世就得到病危通知的女兒,在這群活潑可愛的孩子中間,不僅身量不足,性格也甚是木訥。這些,我不是今天才知道的。老師斟酌再三,又說了一件愈發讓我尷尬的事:「女兒這些天用餐控制不住食量,常常吃到胃痛還要求添飯。」旁邊有個家長擦肩而過,他手裡牽著的小男孩不停地向女兒揮手。那個家長似乎聽到了老師與我的談話,他好心地回過頭,望著女兒,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,我在老師面前兀自(還是)強撐著微笑,心裡卻暴燥得想找誰大吵一架。

 

頭暈目眩地到了家,一攤泥般軟在床上,再也不想動彈。女兒推開門,期期艾艾地要我敎她什麼,我極力克制著惱怒,閉上眼睛不去理睬他。可不一會兒,我剛昏昏欲睡,門又發出刺耳的吱呀聲,她的腦袋在門邊閃閃縮縮,心力交瘁的我終於爆發了,狂怒地指著她喊叫:「滾出去,我不想再看見妳,我怎麼會生下妳這個白痴!」

 

女兒驚駭得縮到牆角,過了好一會兒,才靠過來,瑟瑟(形容寒冷瑟縮的樣子)發抖地問:「媽媽,一個人殺了自己的手,她會死嗎?」我氣急敗壞地將她藏在背後的小手拉出來,頓時頭皮發麻,耳裡嗡嗡作響,那麼多的血,那麼深的傷口!連淘氣都笨的險些殺了自己,老天啊!你到底給了我一個什麼樣的孩子!

 

我們跌跌撞撞地往醫院走,雪大起來,女兒沒有哭也沒有要我抱,一聲不響地在我身後緊追慢趕,看來,她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。到了醫院,醫生說傷口太深,為防止感染,縫合後要打消炎點滴,還可能會留下永久性疤痕。好心的醫生,忍不住責備我的疏忽大意,我無力抗辯。女兒默默聽著,將瘦小的臉深深埋在腿間,久久不肯抬起來。

 

打上點滴後,女兒睡了。這時我才想起好友之約,急急回電話說明原因,她幽幽地說:「看來不要孩子是對的,做一個母親,太難了。」一句話觸痛我所有暗傷,淚猛然間大肆潰逃。這些年,丈夫遠在外地,我獨自在病弱幼子和繁瑣工作間奔走,巨大的壓力幾乎輾我為塵,皺紋天羅地網般自心底罩到臉上,哪裡還有香如故!當初,我認為孩子是上天贈送的最好禮物,現在才知道,這禮物有那麼多叫人承受不起的附加品。

 

握著電話,忍不住向好友傾訴自己的委屈和懊惱,說到下午那位家長好奇的表情時,我已是汽不成聲。好友連連勸我,說千萬不能讓孩子聽到這些話。我回頭看看女兒,她向裡睡著,眼睫毛撲簌簌地抖,像蝴蝶濕了翅膀。她一定沒有睡著,那麼,她聽見了我剛才的抱怨?我心中有些煩亂,覺得頭又痛起來。

 

到家已經很晚,一進門就聽到電話鈴響,這麼晚了,還有誰會找我呢?女兒輕手輕腳去了臥室,我接起電話,是女兒的老師。她說:「我今晚一直嘗試找您,如果打不通,我會內疚得覺也睡不著。」原來,那位聽到我們談話的家長去找了她。他說他的孩子和我女兒最要好,那孩子告訴爸爸,好朋友拼命吃那麼多飯,不是傻,也不是貪吃,是因為她媽媽工作很辛苦,她要吃得飽飽的,就不會老是生病,會快快長高、長聰明,會給媽媽做飯,幫媽媽拖地,媽媽就不會再煩了。說著說著,老師忽然哽咽,她低聲道:「您的孩子還說,媽媽最愛吃蘋果,她一定要學會削蘋果。」

 

放下電話,我忽然間看到茶几上的水果盤哩,有一個已經乾巴巴的蘋果,削得坑坑窪窪的,上面有淡淡的血漬,旁邊赫然躺著一把鋒利的水果刀!刀柄上,也有淡淡的血痕。我的心痙攣(肌肉發生急遽而不自主的收縮,並有疼痛的感覺及機能的障礙)著,電光石火(比喻轉瞬間即逝)間忽然明白,她第一次進來,是想讓我敎她削蘋果,我卻沒有理睬她,甚至責罵了她。她把自己傷得那麼重,只是試圖學著為我削一只蘋果!

 

我來到她的房間,她居然換上夏天才穿的公主裙,默默站在紅地毯上,像一個小小雪人,彷彿太陽一出即會融化。一見我,她眼裡閃過濃濃的歉疚,一下子,我淚盈於睫。她喃喃地說:「媽媽別哭,我給妳跳舞,跳我剛剛學會的《風信子開了》。」

 

我發現她右腳的襪子有些異樣,她說襪子破了一個洞,昨天脫掉鞋子進舞蹈教室時,有小朋友笑她露出的大腳趾,她便自己拿針線來缝,缝好後卻成了一個小包。我蹲下,摸著那個疙瘩,硬硬地刺著手,也割著我的心。她的腳磨了一整天,我卻不知道,她只有六歲半,怕媽媽會煩,自己苦苦琢磨著,竟然補上了這個破洞,做媽媽的卻嫌她笨,罵她是白痴!

 

她輕輕唱著,緩緩百動手臂,合攏的雙手如一枚含羞緊閉的花苞。在燈光底下,花苞怯怯地打開,風來了,雨來了,她的單眼皮黑眼睛一直注視著我。她舉在頭頂的左手,還裹著厚厚的繃帶,花瓣一點一點展開,女兒如同一個小小的勇敢傷兵,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夜晚,終於將自己開成一朵比雪還潔白的風信子。

 

風信子低聲說:「媽媽,小朋友都笑我開得太慢,還有人說我是白痴。」我一震,心被燙了似地猛一縮。

 

她頓了一下,靜靜地說:「舞蹈老師告訴大家,我不是白痴,我是白色的風信子,很安靜很怕羞,比紫色、藍色和紅色的風信子要開得慢一些,等到開好了會是最美。」

 

全世界的雪都在瞬間融化,我的臉上溢過暖暖柔波,我俯下身子,蹲下來抱住她柔軟的小身體,抱住漫漫紅塵裡離我最近的溫暖。她伏在我的胸前,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和心跳。我看見窗外路燈暖光哩,映著一個纖塵不染的玻璃世界。溫柔的屋簷上,慈愛的樹之間,靜默的巷子哩,每一處都盛放著白色的封信子。每一粒種子都拼氣力,自九天深處趕來,匆匆趕赴一場花的盛會,從天上到人間,只為讓自己那一顆小小的心,開出一樹一樹的繁華。

 

就這樣抱著我的女兒,抱住我生命裡的生命,我的心裡是從沒有過的安然與甜蜜。我想告訴全世界的人:「請允許白色的風信子害羞吧!因為,風雪再大,受傷再深,她都會拼盡全力為你開一朵最美的花。」

 

明天,我將告訴我的好朋友,擁有任何一朵風信子都是一件幸運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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